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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31 谷雨实验室 谷雨故事

“假枪”真罪

采访撰文：李华良、田京、北烨

视频编辑：北烨
数据分析：拍案惊奇

“请用我买的枪枪毙我，如果能打死我，我就承认我有罪！如果打不死我，就放我回家！”一审判决那天，18岁的刘大蔚听到无期徒刑的判决结果，当庭哭喊。

2014年7月，自小喜欢玩具枪的四川少年刘大蔚，因花3万余元网购了24支仿真枪被海关查获，同年被刑拘逮捕。2015年4月，泉州市中级法院以走私武器罪判处刘大蔚无期徒刑，同年8月福建中院二审维持原判。2016年10月，福建高院作出再审决定，认为原判“量刑明显不当”。目前，该案仍在“择期再审”中，21岁的刘大蔚还没回家。

刘大蔚走私武器案和此前的王国其贩枪案，之后的天津大妈赵春华摆打气球摊案一样，均引发广泛社会关注和争议。舆论普遍认为，是枪支认定标准过低扩大了枪支范围，导致大量无辜者入罪获刑。

2008年是政策拐点，也是众多涉“枪”者的人生转折点。此前，中国的非制式枪支鉴定标准还是16焦耳/平方厘米。当年3月1日起实施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规定，当发射弹丸的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时，一律认定为枪支。标准下降到原来的九分之一。

2016年8月12日，全国公安机关打击网络贩枪犯罪专案行动动员部署电视电话会议公布的信息显示，2011年至2015年，全国共破获非法制造贩卖气枪、仿真枪等各类枪支案件9000余起，抓获犯罪嫌疑人８万余名。“假枪”真罪波及整个仿真枪链条，从生产厂家、到商贩、使用者、持有者，均不能幸免。涉案者包括公司职员、个体商户、退伍军人、国企员工，也有“最美警察”、离任法官。

在裁判文书网上公布的所有“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案由中，编辑筛选查询因仿真枪获刑的案件，共有386人因持有的仿真枪被鉴定为枪支而被判有罪，仅1人免于刑事处罚。其中有18人和赵春华一样，因摆设仿真枪射击摊被判有罪。不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比刘大蔚幸运，212人获判缓刑，免于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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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频：裁判文书网仿真枪获刑案例分析。时长1:28秒。

32岁的黄志军打开房门，办公室内还保持着6年多前被警方查抄后的场景：玩具零件散乱堆放，三四把“枪”扔在桌子上，抽屉拉开着，灰尘覆盖其上。“喀拉、喀拉。”黄志军拉动“枪栓”，两把“长枪”没动力，而另一把尚能使用。

“啪！啪！”枪里弹簧反复压缩释放，将一粒粒黄豆大小的塑料弹丸弹出枪口，弹丸从玻璃上反弹，蹦跳着藏进角落。这把十几块钱成本的玩具枪，丢在角落七年后，依然有良好“火力”，也代表着曾经国内最知名的“黄河”牌玩具枪的品质。

自从2011年7月父亲黄河被拘留、逮捕直至判刑，快七年了，作为“少东家”，黄志军很少到办公室来，也没再摸过从小熟悉的玩具枪。家道中落、父亲入狱都因玩具枪，玩具枪像一个梦魇，他不愿再碰。

福建省晋江安海桐林村，位于马路边的晋江智高玩具公司（以下简称智高公司），警方查抄后曾被当地媒体封为“地下兵工厂”，现今门口仍留原名，但企业早已消亡，厂房租给别人多年，仅剩几台机器。而因为“黄河牌”玩具枪的知名度，目前不少购物网站卖的玩具枪仍在打“黄河”招牌。

▲ 黄志军拿出父亲的照片，至今他的父亲黄河仍在狱中。

当年警方查抄智高公司近两万支塑料枪，后认定6103支是具有致伤力的枪支。智高公司的负责人黄河，一个有小儿麻痹症的三级残疾人，也因此被法院以犯有非法制造、买卖枪支罪判处14年有期徒刑。

狱中的黄河一直不服，坚持想申诉，认为判得太重，“玩具枪怎么成了真枪？想不通。”他骂儿子给他申诉不积极，每次黄志军去监狱探视，他都让儿子再去递交申诉状。

在黄志军的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父母就从事玩具制造行业，父亲当过车床工，懂技术，最早是做玩具中的弹簧，后来成立晋江智高玩具公司。

“公司不算大，工人最多时有200人，2004年到2008年间仿真枪是一个暴利行业，一般玩具利润最多30%，而仿真枪可以达到200%，年营业额最多两千多万。”

2008年前，玩具厂家一直在打擦边球，“以前是看玩具枪的子弹能不能击穿木板，穿了就是枪，打不进去就不算。香港是不能超2.0焦耳，父亲还曾从香港买了一个仪器测枪口的动能。”黄志军演示，用枪口伸进一个小仪器，可以测量子弹射出时的能量，但实际上并不准。

按照1.8焦耳/平方厘米的标准，黄志军认为，市面上打塑料子弹、水弹的所有玩具枪几乎都超标，“甚至撒尿的力量也可能到这个标准”。

智高公司被查是因河南买家被抓。负责车间管理和研发装配的葛洪鑫被判了5年，另一工人陈宋亮被判了3年，黄志军也被拘留了一个月，黄河则被判了14年。直到那时，黄志军才真正意识到，他们低估了严重性，此后几年里家里的重心就是上诉、申诉，仅律师就换过8个，未能改变结果。

此后大多数工人结了工资遣散，工厂关门，随着父亲判刑入狱，企业彻底垮掉，为维持生活，黄志军卖掉了很多设备和材料，并出租厂房。

▲ “黄河”牌的研究室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实际上，黄志军记得泉州本地和智高玩具公司同时生产玩具枪的企业并不少，玩具枪利润高，生产厂家也多，事后这些玩具厂家大多关停转型或转入地下生产。“现在还有生产的，但不是熟人就难以接近，毕竟抓住后判的这么重，都害怕。”黄志军已多年不联系老客户，玩具枪圈子里的关系都断了。

2017年2月22日，邯郸魏县效化村，42岁的王国其站在自家院子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拉货去广州，年前他花了4万多元买了一辆二手货车，准备跑运输。房子外墙贴着瓷砖，屋里干净整洁。

新房子是兄弟姊妹帮着凑钱盖起来的，“那时我在监狱里，大儿子快20岁了，农村没新房娶不了媳妇，于是亲戚们凑钱给盖了房。”

当年和王国其一起去广州打工做生意的几个同乡，现在都过上好日子，在广州买了房，生意也做大了，而他七年的牢狱之灾后，又回到了出村打工的原点。虽然获得了43万国家赔偿，但还了因坐牢而借的十多万外债、亲戚帮忙盖房的钱，买了辆二手货车，再加上儿子结婚，钱也没剩多少。

“我最遗憾的是两个儿子，都因为我的事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成了半文盲。”王国其眼含泪水说。目前，他的小儿子在广州送快递，大儿子在邯郸送快递，而他也在筹划去广州干活。

2008年，王国其到广州，跟很多老乡一样在一德路开店卖玩具。2009年9月他开始卖玩具枪，一个多月后，被警察以涉嫌非法买卖运输枪支罪带走，收缴了他的20支玩具枪，其中18支被鉴定枪支。2010年5月，王国其获刑10年，后王国其又被改判，刑期4年。在监狱里，“狱友”问他犯了什么事，王国其说卖了玩具枪，别人都不信：你肯定卖真枪了。

在狱中，王国其每天干焊线路板的活，勤快的王国其获了20多个嘉奖，他一次也没用申请过减刑，因为申请减刑要认罪，他坚持不认罪。在监狱的漫漫长夜里，为排解痛苦，王国其常偷偷咬自己胳膊，无声哭泣。

狱外，妻子和姐姐没放弃为他奔走，姐夫找到了周玉忠律师。律师一见王国其就告诉他“我知道你卖的不是真枪”。经历了撤销一审、二审、再审判决，再到发回重审的多番煎熬，2016年1月25日，越秀检察院最终发出不起诉决定书，认定王国其没有犯罪事实，不构成犯罪。2月，被限制人身自由1461天的王国其获得43万余元国家赔偿。

回到村里，王国其感觉脊梁能挺直了，“无罪释放，国家赔钱，你也算重新活一回了。”他三哥对他说。

过年期间，王国其去附近庙会闲逛，看到很多摊位在卖玩具枪，跟自己在广州卖的挺像，他感觉这一切很滑稽，只能苦笑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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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频：乔世昆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武器，却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因为卖过真人CS的彩弹枪入狱了。时长：6分56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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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开店卖玩具枪，不少人在网上贩卖玩具枪，也因此被抓、获刑入狱。乔敬轩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却因在网上通过聊天工具售卖打真人CS游戏的彩弹枪而获刑11年。

作为研究武器相关技术的工程师，其父亲乔世昆对枪炮很了解，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儿子卖的是打CS游戏的彩弹枪，为什么定为真枪了呢？

“儿子出事以后，我专门研究了枪支认定标准，现在这个标准太过于严苛了，1.8焦耳/平方厘米这才多大的劲儿？跟真枪差几百倍以上了，太荒唐了。”

乔敬轩大学毕业后也进兵器集团下属公司工作，后担任北京锐拓明光电技术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公司主要做光电产品、激光夜视等产品和业务，但经营情况不好。

乔世昆介绍，怀柔有个人想做真人CS，在网上看到乔敬轩曾卖过激光瞄准镜，就问卖不卖彩弹枪。乔敬轩觉得是玩具枪没什么问题，就卖给他，结果被警方发现，2012年被抓。

根据法院判决书，2012年1月，田某通过网络搜索联系到乔敬轩，乔向田某出售了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非军用枪支9支，司法鉴定为枪支，随后在乔的公寓又起获了7支。

法院判乔敬轩犯非法买卖枪支罪，有期徒刑四年，非法持有枪支罪，有期徒刑三年，执行6年。买枪的田某被判了四年。乔世昆老两口本以为过不几年儿子就能出狱，但没想到2013年10月，浙江省苍南县又将乔敬轩押到那里受审，说苍南县有人也买了他的彩弹枪。

判决书显示，2011年8月，黄某等多人从网上向乔敬轩购买了20支彩弹枪，后经鉴定其中10支属于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

最终当地法院判乔敬轩犯非法买卖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与在北京被判的六年并罚，乔敬轩获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上诉后维持了原判。

这一结果对乔世昆老两口无疑是雪上加霜。“40多岁进去，再出来就快60岁了，大好年华都毁了。”乔世昆老两口每个月都熬着去监狱探视。

在天津摆打气球射击摊赵春华缓刑出狱、王国其改判无罪获国家赔偿等案件影响下，乔世昆老两口也表示，他们将继续替儿子申诉，让儿子早点出来。

今年2月15日，失去自由199天后，37岁的于萌回家了。走出鞍山市第一看守所，父母抱着明显消瘦的于萌失声痛哭。于萌告诉接他的人，他出了看守所称体重，发现比进去的时候瘦了26斤。

法院依据于萌辩护律师何兵提交的变更强制措施申请，为于萌办理了取保候审。目前，涉嫌非法持有枪支罪的于萌还在等通知开庭日期。

曾当过兵的于萌是一个收藏迷，收藏了不少汽车、火车、飞机、玩具枪等模型，在鞍山收藏发烧友中也小有名气。 2016年八一建军节，时人鞍钢集团保卫干部、驻鞍某通讯部队预备役军官的于萌被警方带走，民警从于萌家里抄走了他收藏的9支玩具枪，鉴定认定有5支是“枪支”。

警方抄走的玩具枪是于萌大约10年前买的，“2006年我在网上买了7支，最贵的300多元，2007年在鞍山景子街一家户外用品商店又买了2支，100元左右，当时都是正规合法渠道。”而玩具枪在他家放了十年，突然成了“真枪”。

▲ 曾摸过真枪的经历，让于萌一直坚信自己手里的是假枪。

“在里面压力太大，简直是煎熬，我不认为犯罪，坚持是玩具枪，按真枪定罪，太冤了。”于萌说，“我坚持无罪，不仅为自己，也为其他一样因玩具枪涉案的人。”于萌在一个有100多个相似遭遇成员的微信里，为自己打气。

目前，按鞍钢的企业制度，还没给于萌安排工作。如果他被判有罪，即使是缓刑，他都会被开除。于萌的辩护律师何兵表示，他会在庭审中对现行枪支鉴定标准提出质疑，为于萌做无罪辩护。

甚至连警察和法官都被卷进买“枪”的漩涡中。浙江绍兴市袍江公安分局交警大队办案中队前中队长钱卫强就曾因购买仿真枪而受牵连。2013年，他曾在执法中被车撞伤昏迷，被《绍兴晚报》誉为“绍兴最美交警”。

44岁的钱卫强因常参加省市射击比赛，2013年底从一深圳水客处购入仿真枪练手，不想没多久就被调查。钱卫强提交了辞职报告，等待处理结果期间，他靠开“滴滴”维持生活。

从警25年的他曾对媒体表示，现行的枪支鉴定标准从来没有在媒体上宣传过，“我敢断言，一半以上的警察都不知道枪支认定准是多少。”

还有法官因购仿真枪获刑。2015年6月1日，杭州市中级法院一审宣判，吕洪武因犯非法买卖枪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三年。

2014年4月24日，时任浙江某县法制办副科长的吕洪武在杭州萧山机场被拦时，他才知道自己卷入涉枪大案，回想起来自己只不过是在淘宝上买了两支玩具枪。

当过五年法官、两年法制办副科长的吕洪武面临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的危险。随后他提起了上诉。2016年浙江高院二审判决，吕洪武构成非法买卖枪支犯罪，但情节轻微，免予刑事处罚。

“两年多了，终于结束了噩梦，目前我正为恢复工作而努力，有机会回归正常的生活。”他说。

“边上经常有综合执法的，有时也有警察巡逻，这么多年没人说不让打，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是违法以前怎么不抓？”

与生产、销售、贩卖和收藏玩具枪不同，还有一些人是用玩具枪仿真枪盈利的，“枪”是他们谋生的工具，比如摆摊用玩具枪来打气球。

2016年12月27日，13名摆气球的摊主之一赵春华，被天津河北区法院一审以犯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一审宣判后，51岁的赵春华向天津一中院提出上诉。代理律师徐昕随后向法院提出取保候审，但天津一中院法官答复“不同意取保候审”。今年1月26日，赵春华涉枪案二审改判缓刑三年，其当庭释放，被羁押105天的赵春华与家人团聚，一起过年。

▲ 1月26日，赵春华的女儿出现在天津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门口。（来源/东方IC）

赵春华的女儿王艳玲不久通过律师发布致谢信，感谢所有对母亲案子有帮助的人。同时表示，是因为“荒唐的枪支认定标准，才导致我们家遭此劫难，为了避免更多的人遭受不公，我和我母亲会为推动枪支认定标准提高尽力做一些事情，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代理律师认为，赵春华案对中国的枪支鉴定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希望它能够影响到刘大蔚案等案件，推动法治的进步。

与赵春华同时被抓的赵辉，其父赵同华和母亲在家里总是以泪洗面。在赵同华看来，气球射击和套娃娃没什么区别。“河边上经常有综合执法的，有时也有警察巡逻，这么多年没人说不让打，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是违法以前怎么不抓？”

无独有偶，在湖北省十堰市，也出现了类似的刑案。2名气球摊摊主和他们的4个“售枪上家”于2016年3月和4月被刑事立案。目前，此案已由十堰市张湾区检察院起诉到了张湾区法院。现在，赵春华案成了他们共同的希望。

更多人持有仿真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爱好枪支。裁判文书网上案例中，至少有36人在庭审中明确称自己因爱好枪支，才买来收藏或相邀三五好友玩真人CS游戏。

数据显示，法官在量刑时比较明显地考虑到了“爱好枪支”的原因，近78%的人因此得获缓刑，远高于整体的57%（386人中219人被判管制、缓刑或免于刑事处罚）。

假“枪”真罪案一再引发的讨论，正在让标准修改的呼声越来越高。

2016年8月10日，《检察日报》刊发评论称，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1.8焦耳/平方厘米是个模糊的数字，也没有任何权威部门对这个标准的致伤力进行过描述。1.8焦耳/平方厘米的标准与0几乎没有分别，几乎是沾边就犯罪。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陈志军也曾在《国家检察官学院学报》上撰文呼吁，应把打击重点放在有较大杀伤力的枪支上，对于杀伤力较小的被普遍当作玩具的枪支在立案标准、量刑轻重上，都应当坚持“慎刑”的原则。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南开大学法学院教授侯欣一提交提案并呼吁，将枪支认定标准提高到一个科学合理的水平，最起码应恢复到2001年16J/cm2的标准。全国人大代表蔡学恩律师也在接受媒体专访时表示，现在是解决仿真枪入刑的好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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